懷念劉述先先生
劉述先先生於2016年6月6日晨駕鶴西去。驚悉噩耗,不勝震悼!劉先生是學貫中西的學者、著名哲學家與哲學史家,第三代現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在海內外學界享有很高的聲譽。他的新儒學思想自成體系,鴻博精深。他在中西哲學史研究方面成就卓著,意義深遠。劉先生不僅在中國大陸及臺港澳地區擁有很高的知名度,其論著在英語世界同樣也受到了西方學者的關注。劉先生晚年尤其關注全球倫理問題,代表中國文化與世界其他不同文化、宗教傳統開展對話。他一生著述宏富,思想見解獨到,時代感強,影響力大。他的逝世是海內外中國哲學界的重大損失!
劉先生走了。哲人其萎,這是十分悲痛的事情!作為後學晚輩,我一直得到劉先生的關愛。初識劉先生,是1988年12月在香港窩打老道84號冠華園的法住文化書院,霍韜晦先生主持的“唐君毅思想國際會議”期間。這次會議促成了兩岸三地及海外不少同行學者的相識相知。當時牟宗三先生與劉述先先生都到會了。業師蕭萐父先生此前在杭州宋明理學討論會及在美國召開的國際中國哲學會上已與劉先生相識,蕭先生把我介紹給劉先生。
1994年12月第三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作為哲學系講座教授的劉先生是此次會議的主持者。王寬誠教育基金會請他出面在中環的上海總會宴請來自中國大陸的十一位學者。大會開幕式上,該校當時的副校長金耀基教授致歡迎詞,劉先生發表主題演講。會議結束時他又作總結報告。他從時代、方法、形上、踐履四個角度論述了當代儒學發展的新契機。他分析了當代新儒家三代學者的貢獻及發展,並指出:回應新時代的需要,學者視域的多樣,儒學將獲得新的發展。他的報告啟我良多。
1995年5月我應邀在香港中文大學參加錢穆先生百齡紀念與學術討論會,會上余英時、許倬雲、劉述先與金耀基先生等唱主角,我借此機緣拜會了錢先生的一些老弟子,也與汪學群先生在會上發表了論文。會後我在該校訪問一周,作了一場學術報告。劉先生曾在他的辦公室接待過我,聊天,並請我到雲起軒吃飯。以後到港中大,一定在雲起軒吃一次飯,這裏有美好的記憶。
1995年8月在波士頓大學舉行第9屆國際中國哲學大會,蕭萐父、湯一介、龐樸、陳來先生與我等赴會,在波士頓又見到了來參會的劉述先、成中英、杜維明先生等。我們與海外學者討論中國哲學的世界化問題。
90年代末劉先生從香港中文大學榮休,到臺北定居,任中研院中國文哲所特聘講座研究員及東吳大學端木愷講座教授。爾後在華梵大學、政治大學,他都曾兼任講座教授。作為中研院文哲所諮詢委員的劉先生返回臺灣之後,在該所籌備處與李明輝教授主持了“當代新儒家研究”的兩個三年計畫,爾後又有延續,在南港多次召開小型學術會議,我也曾兩度參加。
2000年,我推薦當時的博士生姚才剛以交流博士生的身份到東吳大學哲學系學習了三個月。在葉海煙教授、李明輝教授等學者的幫助之下,姚才剛獲得了臺灣“中華發展基金會”的資助。彼時我讓姚才剛赴臺,是為他以劉先生思想來做博士論文打基礎的。我希望他拜訪劉先生並當面向先生請益。才剛旁聽了劉先生為東吳大學哲學系研究生開設的“當代中國哲學”課程,還每兩周到南港去一次,專門向先生求教。劉先生為才剛答疑解惑,並就自己思想發展的淵源、脈絡、核心觀念及當時他著力思考的哲學問題作了詳細介紹與反思。姚才剛的博士論文《劉述先新儒學思想研究》,於2001年11月在答辯會上以全優獲得通過,並於2003年正式出版。這是第一部以劉先生思想為研究對象的博士學位論文。
2004年劉先生七十壽,2004年6月22至26日,我與姚才剛赴臺灣中央研究院出席該院與東吳大學等合辦的“儒學、宗教、文化與比較哲學的探索”學術會議,發表論文討論劉先生的思想。
2005年9月劉先生偕夫人來敝校出席“第七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並作演講。劉先生與杜維明、成中英、蔡仁厚、戴璉璋等重要代表人物連袂出席,來自外域八個國家的學者二十多人,我國臺灣、香港地區的學者四十多人,全部與會者共一百四十多人,為一時之盛。劉先生在大會上作了主題報告,題目是《中國傳統知識與價值整體觀之現代、後現代闡釋》。會議期間我們為大學生們組織了數場講座,讓來會的知名學者作演講,使武大學生一睹儒家學者的風彩。劉先生的講座圍繞著“儒學、傳統文化與變動中的海峽兩岸社會”而展開。9月11月晚,我們專程在漢口江灘邊的六合餐廳宴請來自海內外的學者,飯後遊覽江灘。劉先生伉儷、蔡先生伉儷都很愉快,他們很客氣,盛讚此次會議十分成功,氣勢很大,師生動員的力量很強,每場大會的聽眾都有兩百多人,講座的聽眾有四百多人。他們尤其感動的是,我們這裏從蕭萐父、唐明邦、李德永三位老先生到中青年老師到研究生、本科生,都這麼團結,都努力地參與會議。9月13—15日,我陪與會的部分外國及我國臺港學者三十人遊覽武當山。當時高速公路還未開通,我們乘坐的旅遊大巴走的是普通公路,時間較長,路上較顛簸。儘管如此,學者們興致很高,劉先生與夫人、戴璉璋先生與夫人,還有當年已七十歲的周羣振先生與夫人(周先生腳上還有傷),以及日本、韓國的一些學者等,都登上了金頂。遊覽了武當山三大景點後,返回武漢途中,我們還參觀了襄陽古隆中。參觀之餘,我給朋友們講了武漢大學襄陽分校的故事。文革期間,我們的老師們下放到這裏,在這裏參加勞動,接受批判與改造。劉先生向我打聽江天驥、蕭萐父、陶德麟先生當年的狀況,聽了我的介紹,唏噓不已。
多年以來,學界組織現當代儒學會議,都希望劉述先、杜維明、成中英、蔡仁厚、戴璉璋等同時出場,這五位先生一般不易到齊。後來,如2013年,楊祖漢與李瑞全兄在臺灣中央大學,景海峰兄在深圳大學舉辦的會議,基本上做到了,真是難能可貴。直是2013年以後,劉先生的身體比以前差了。
2014年7月,應臺灣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黃俊傑院長邀請,我到臺大做一個月的訪問學者,除參加主辦方的“第五屆青年學者‘東亞儒學’研習營”,發表演講並參加“東亞儒學研討會”外,於7月14日我還應中研院文哲所的邀請在該所演講《近年來中國大陸儒學的新進展》。報告會由鐘彩鈞教授主持,劉先生在討論時第一個發言,說我太謙虛,報告中只是講別人的學術貢獻,沒有講自己的。中午大家一起在中研院食堂吃飯。飯後,劉先生還邀林月惠與我一起聊劉先生文集編輯、出版相關的問題。
7月28日,為慶賀劉先生八十大壽,文哲所主辦“全球與本土之間的哲學探索----賀劉述先先生八秩壽慶學術研討會”,來自兩岸三地數十位學者與會。主持者與發表者有戴璉璋、黃俊傑、李明輝、郭齊勇、何信全、董平、鄭宗義、鐘彩鈞、楊儒賓、李瑞全等,我在大會上報告的題目是《劉述先先生的學術貢獻》。出席者中,我的朋友還有葉海煙、朱建民、林安梧、黃麗生、張壽安、林月惠、林鴻信及斯洛文利亞的羅娜婭教授等。晚宴上,主辦者讓我代表大陸學者致辭。晚宴極溫馨,劉先生與師母、在域外工作的倆位公子與孫女都來了,我們觀看的照片集錦中,有反映劉先生的成長歷程及他參加海內外學術活動的剪影,有他與家人的生活照。師母劉安雲女士是一位翻譯家,他們伉儷合譯了休斯頓.史密士的名著《人的宗教:人類偉大的智慧傳統》。這已成了我的案頭書。大家看看劉先生的《校訂序》,可知劉師母的才能。劉先生與師母對子女的教育完全是開放的,長公子(James Liu)做心理學研究,曾任亞洲社會心理學會的會長,2014年曾來敝校講學,次公子在美國做微電影研究。
最後一次與劉先生見面是2015年10月下旬,我等到臺北出席由東方人文基金會、臺灣師大東亞文化中心、中央大學文學院主辦,《鵝湖》月刋社等承辦的“第十一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紀念牟宗三先生逝世20周年”會議。10月21日上午我為博士生上《禮記》課,晚上與劉樂恒君乘華航班機直飛臺北,當時在臺灣做研究的謝遠筍君接我們,打車到師大迎賓館已經轉鐘了。22日上午到師大林口校區資訊大樓出席大會,劉先生與蔡仁厚先生等作主題演講,劉先生講的是《牟宗三先生的幾個面相》。會間我們好幾位學人分別到劉、蔡先生前問候,彼此寒暄。帕金森病的折磨,使劉先生更加老態了,行動更遲緩了。當天中午他還要趕到政大,下午在那裏講課。不曾想,這次匆匆在師大林口校區的相見與告別,竟是與劉先生的永訣,從此陰陽兩隔!
劉先生十分關心敝校武漢大學的哲學事業,他與已故蕭萐父先生是講友,劉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臺灣中研院工作期間,曾多次邀請、接待武漢大學的學者與學生,不遺餘力地關懷、提攜後學。十多年來,我的同仁、朋友、學生,凡到臺灣去,我讓各位一定要去看望劉先生。他也樂於接待,論學送書。他看好我們這個團隊,認為是中國大陸儒學重鎮之一。他拿出積蓄,在敝校設置以他的父母的姓名命名的“劉靜窗青年教師獎”、“王蘊聰紀念獎學金”,激勵青年研究儒學與新儒學。今年三月下旬在湖北黃岡舉行的有兩岸學者參與的“當代新儒家與當代中國和世界”學術研討會上,舉行了第七屆“劉靜窗青年教師獎”、“王蘊聰紀念獎學金”的頒獎儀式。臺灣學者潘朝陽、朱建民、楊祖漢、陳昭瑛、林月惠、周博裕、金貞姬等十多位教授見證了這一時刻。
劉先生的書在大陸出得較少,且不系統。我提議為劉先生編《劉述先文集》十卷本在大陸出版,得到劉先生的支持與鼓勵。我在大陸找過好幾家出版社,未獲回應,直到2014年上半年,才得到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王琬瑩編輯的支持。我與胡治洪、姚才剛教授等合編的劉先生文集,目前正在編輯過程中,編輯們正在全力加工,爭取儘早出版。劉先生對此曾十分期待,可惜他已經看不到這一套書的出版了,令人唏噓不已!我與劉先生之間有過一些通信,我記得保存有好幾封他的親筆信,論學或討論一些具體事,可惜近忙,來不及查找、清理。此外我與劉先生還通過一些電子郵件,近年集中談的是編文集的事,可惜前些年的電子信都刪掉了。劉先生在給我與他的弟弟的信中,一再對我們這個團隊表示高度的信任。
劉先生是一位睿智、安靜、理性的哲人,同時又有強烈的現實關懷。他恬淡怡樂,超然物外,同時又熱情地接引後學。晚年的劉先生,不論是一支眼失明,還是全身衰弱,每天仍堅持乘搭公交汽車,然後步行較長一段路,到文哲所的研究室讀書寫作。生命的最後階段,常常跌倒在地,但他仍然如此執著地到研究室去,真是做到了含章內奧,剛毅堅卓,生命不息,奮鬥不止。他在與夫人合譯的史密士的《人的宗教》的《校訂序》末寫道:“人雖嚮往無窮,卻是有限的存在。每個人都必須植根於某一傳統之內,通過自己時空的限制去表達無窮。從這個觀點看,每一個世代,每一個個人都要盡自己的努力去探索,去追求……只要自強不息,與時推移,每一個人的努力都是我們所歡迎的。”劉先生盡到了自己的努力,他的生命從有限通向了無限!劉先生一生的哲學探索值得我們再咀嚼,再反思!
文哲所發來的通告說,明天(6月20日)將在殯儀館設奠,為劉先生舉行家祭與公祭,移靈火化後,將假木柵富德公墓詠愛園松柏區舉行樹葬儀式。樹葬是環保的安葬方式,劉先生家人的這種選擇是符合先生的理念的。可惜我因事不能赴臺送先生最後一程,心裏很是歉疚不安。
沉痛悼念敬愛的師長劉述先教授!謹此向師母劉安雲女士、兩位公子及劉先生所有親屬、友人、學生、同事表示深深的哀悼與慰問之情。
2016年6月19日于武昌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