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庞公、庞朴先生!在末学眼中,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博学的大师,和文质彬彬的君子!
末学初知庞公,是在与萧萐父先生的攀谈及替萧公收发相关书信中。其时,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萧公非常敬佩庞先生,屡次赞叹其为人!他们之间互有诗词酬和,相与甚欢,神交乎南北。萧先生在己巳劫波之后,转好道家,趻踔乎东湖之滨、珈山之南;而庞公好乐儒学,弦歌大雅,独步于蓟北京城。但这些差异,无碍于他俩的交谊,“人相忘乎道术”!
末学之所以浅知萧先生十分信赖庞公,乃因1999年4月在其庐舍中,萧公谈起拙作(博士学位论文)的外审事情,当即指点末学,请呈庞公评鉴,因为一者庞先生在简帛领域已是名家,二者其时他正与二三位大师同扇郭店楚简研究的风潮,三者他为人谦和,乐于提携无名小辈。当然,还有一因,他与萧先生平素交往欢畅。萧先生的指示,正中郭师胸臆。评阅书返回之后,末学看到庞先生的评语甚高,遣辞十分率真,这实出乎自己的想象,也出乎郭师和萧先生的预期。庞先生在对拙文作了高度评价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又特地在评阅书末直书四句十六字,云:“后生可畏,后生可佩;后生可爱,后生可赖。”本来,这四句话在评阅书中完全不必有,然而先生却不拘老师宿儒的威重,率直地在后生小子及珞珈诸友面前流露真性情。这种生命性格,世所罕见;他的高风,末学由是感佩不已!此一事也。
第二件事情,大概是在西历2004年春的某一天,晚生忽然接到庞先生电邮,邀请在下校点儒藏项目“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经传”。末学自知学疏才浅,难以担当此一重任,于是立马回信,委曲辞谢,但未获先生批准。这样,晚生就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桩任务。为了完成此一任务,末学第一步,先将已发表的帛书《周易》经传释文用电脑抄录了下来——这是在2004年完成的;第二步,根据帛书照片校核释文,进而作了一定的校勘和注释——这是在2005年完成的,费时半年之久。2005年9月,末学借到山东大学参加儒学会议的机会,将打印稿正式面呈庞公,算是交差了事。鄙人深知,囿于学力,这份稿子差强人意,陋谬之处很多。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这次校点任务毕竟给末学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对于个人学问的增长大有裨益。而在那时,晚生也开始关注自己在小学(音韵、训诂和古文字学)上的修养,不时写一点有关简帛文献的札记和注释文章。西历2008至2010年,除了上课之外,在这三年里,鄙人连续撰写了《郭店楚竹书〈老子〉校注》和《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二书,其中后一书的完成即与庞先生交代的上述项目直接相关。这两本书出版后,不想很快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大家都认为做得很认真,也很踏实。随后,这两本书也相继获得了教育部和湖北省的人文社科学优秀成果奖。毫无疑问,这些成果的取得,在一定程度上末学需要感谢庞公的恩赐,尽管这种恩赐可能是无心的。学问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尽管末学所成就者未必能称庞公之意。
第三件事情,末学从庞公的干女儿刘贻群博士处偶尔寻获了一幅他的墨宝。贻群学妹其时在郭师门下攻读博士学位。听刘贻群说,庞先生保留了中国传统文人的一些做派,比如大年初一,晨起练习书法。这些书法练习稿,刘贻群顺便保留了一些。大概在2005年初夏,我从她那里挑选了一幅。后来有一天,刘贻群对我说,庞先生在电脑上浏览旧作,觉得那一幅字还是写得比较中意,希望回寄给他。原来,刘贻群将庞先生的许多书法练习稿子拍成了数码照片,保存在庞公的电脑中。不过,当庞先生听说这幅字被末学要走了之后,即说保留在末学手上也很好。这幅墨宝,抄写于庚辰岁朝(千禧年2月5日春节),因为是供书法练习用的,所以裁成的纸幅较窄,不成比例。而鄙人之所以挑选这幅字,有两个原因:一者这幅字的书法,晚生很喜欢;二者书写的内容,末学也觉得非常受用。字用行书,抄写的是唐末诗人高骈的七言绝句《闻河中王铎加都统》。诗云:
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
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
庚辰年,庞公迎来七十三岁。孔子即于是岁泰山颓、梁木坏。大概,庞先生抄写这首诗时亦有所感焉。先生抄写此诗,当然并非要照搬高骈原意,而是借以抒发自己的胸臆。从五十年代至世纪之交,扣除众所周知的十年,庞先生的为学生涯正当四十年。这首诗对庞公的大半生作了一定程度的映照——“勤勉自谦”,这既是一介书生的本色,也是他对自己的总结。信笔至此,末学忽然想起萧公萐父先生80岁时所作的《金缕曲》,有句云“怅平生,韶光半掷,愧酬师友”,同样地自谦,推重学问,总结平生。数年前,末学对庞公的墨宝作了简单的装裱,挂在书房中。不过甲午孟春,为了方便犬子上学,鄙人携家人一起遂搬到了珞珈山的脚下,租住了一套小房暂住,而庞先生的那幅书法则仍然挂在数公里外的那间书房中。毫无疑问,它当然一如既往地挂在晚生的心中,时时生辉,映照着我的精神,让末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末学所受庞先生的德惠,还有一些,难以尽言。先生的学问深造广大,晚生难以了解万一,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唯有钦佩而已。先生的“一分为三”说,先生关于上古立法的“火历”说,先生的思孟五行说,先生在八十年代的文化学说和主张,以及对当代儒学研究的大力推动,足以让其彪炳当代学林,占有不可磨灭的地位。毫无疑问,他是当代中国极富创新力和影响力的学术大师。儒学从微到显,简帛从微学到显学,乃至传统文化从微弱到热显,都有庞先生的扶助,都有先生的汗马功劳。一千九百多年前,面对儒家经学的衰微,汉章帝曾下诏要“扶进微学,尊广道艺”。晚生以为,这二句话如果挪作对庞公的评价,那么他也是担当得起的:从文化传承来说,先生确实具有此等使命感和责任感,而他的学术贡献也是我等小子难以窥其津涯的。另外,先生对后生新秀的扶进,更是不遗余力!大家近日都在感怀他的德惠。
如今,先生虽已魂归道山,但先生的德惠,末学感念终生,永远铭记在心。而先生的人格和文籍,亦足以垂范后生,启迪来学。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永得清静!
后学丁四新悼念于武汉大学国学院
西历2015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