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敦煌游学算是国学班的“传统项目”了,很早就知道会有这一行,往年听着老师给学长学姐们做出行前的讲解,就已经勾起了些迫不及待的心思,到了自己班出行前更是早早开始惦记。不过说是惦记,实则多半源于可以和同学一起出门的愉快,对于从未涉足的“大西北”倒没有太多期待,一来总觉得只是看一眼,大江南北各个城市实则相差不大,二来虽然没有真正亲眼见过沙漠,但无论照片还是电影都看了不少,想来未必有什么稀奇,三来就是对于此行的重头戏莫高窟本身,总觉得太过于家喻户晓了,便多了些稀松平常,未见得会有多么惊艳。
这趟算是没有报以太大期待的旅行,却带来的不小的意外。最初一个感受就是干旱,头一次觉得自己家在东北,即使算是北方,也到底还是半湿润地区。从兰州到敦煌,空气干燥得让我这个平生从来不用唇膏的人第一次干到嘴唇发紫,双唇的皮肤上仿佛结了一层茧,稍稍沾水就火辣辣地疼,到了后几天,同学们见面也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状态,生怕一个微笑就扯开了嘴角脆弱的皮肤。这个干不仅仅是作用于人身,对环境的影响自然更为关键:从兰州坐火车往敦隍时,早晨透过车窗便看到此起彼伏的沙丘,在橘红的朝阳里显现出层层叠叠的不同彩色,远山赭红,而沙丘被风蚀出橙黄间杂的纹路。过了沙丘一带,又是漫长的荒漠,空旷平整的大地上星罗棋布地长着针叶草丛,每一簇都形成了以草木为中心的小沙堆,将植株埋去大半,看着倒像是绿芽无端地从原有沙堆冒出来。而在莫高窟听彭金章先生讲起敦煌的干旱,倒颇有些得意,汉代的古长城至今还伫立地表,倘若是在南方多雨多水的地方,早就“尸骨无存”了。这份干旱倒真是考古工作的好帮手,像是故意拖住了转瞬即逝的光阴,让那些古老的遗迹依稀还能显露出昔日的魁梧,甚至长城建造时加进去增加强韧度的草杆都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到敦煌后乘车在阳关玉门关转了个圈,无论古长城还是四方城等等遗迹都顽强地站在与他们差不多干枯的大地上,好像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保护也能一直站下去,他们熬过的岁月也确实我们这些后生漫长得多。
但敦煌城却意外地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干旱,火车在靠近敦煌时就已经可以看到大片成行成列的防风林,略显稀疏的小树正迎着千里赤地,仿佛能传达出人们种下它们时的决心。越靠近敦煌城内,树木也越高大繁茂了,进了市内还可以看到河渠,若不是顺着平直的大道一眼就能窥见尽头的沙山,还真没觉得这城市与其他城市有什么不同。若要说城里最直观的不同,倒是东西的时差颇大,班级要求早上八点不到就集合,而七点多起床,宾馆门外的早餐店只开了一两家,头一天我不知道这个作息,早晨早早起床想去吃饭,出门只见街头空无一人,天还没有露出一点熹微晨光,星子晶莹剔透地顺着街巷铺满天幕,仿佛一伸手就能拂下一把水晶碴。后来听说敦煌的工作时间都是直到晚上六点才下班的,也算切身体会了一把祖国的国土跨度。
鸣沙山月牙泉也是久负盛名,我却直到去了敦煌才发现它们离得那样近。去月牙泉时,汽车沿着敦煌城那条笔直的大道一路开到沙山脚下,景区和市区的紧密衔接甚至不容有个郊区存在,进了景区,更是走到地砖尽头,跨出一步就是沙漠,对比鲜明得颇有戏剧性。在沙上走路比在平地累得多,看着不算陡的小沙丘就会有踩一步滑半步的效果,甚至靠近顶端最陡峭的一两步让人担心不小心滑下去就前功尽弃了。这就不得不提到自己因为没有经验而犯的蠢——在爬鸣沙山时,远远就看见两条路,一条斜着迂回,一条则笔直地通向山顶,我们觉得以这个直路的陡峭恐怕会迈一步滑两步,于是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几乎有直路两倍长的斜路,即便斜度已经很小了,在绵软的沙子上前行还是个不小的障碍,一路且滑且上地走过来,中间不知道歇了多少气,斜路最终在半山腰与直路交汇,这一合流不禁傻了眼,原来直路是铺了绳梯的!一节一节木棍构成的梯子完美地解决了沙子一踩就滑的问题,爬起来和上楼梯没大区别,比斜路还要轻松不少,这下再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冤枉路,真是哭笑不得。
站在沙山顶端,山脊两侧便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往来路眺望,月牙泉如浅浅一捧碧玉,被另一边较为低矮的沙山低头环抱,小沙山后面就可以看到整个敦煌城,“屋舍俨然”的与沙山形成鲜明对比。而从山脊向另一边眺望,放眼皆是连绵的沙山,颇有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气势,无穷无尽地蔓延到开,看不出一点人烟迹象。听当地人说可以开车翻过沙山,但翻过一座还有一座,一直住在这里的人竟也没有摸到过沙漠的尽头。
敦煌城的悠久历史基本都保存在博物馆里,一个又一个于我并不熟谙的名字统领、建设过这片土地,而今日的敦煌城早已看不出那些痕迹,无论文化还是建筑,敦煌城都给人一种“新”的感觉。火车站是新的,柏油马路是新的,一带旅游景点都透着一股新,据说因为文博会的缘故,近来翻修、新建了一大批建筑,变化快得当地人都快认不出了,游客数量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参观莫高窟之前,要先在数字中心观看影片,尤其是球幕的影片,还原得颇为震撼,把古老的洞窟艺术承载于全新的技术上,也不失为新旧的和谐融汇。
莫高窟可以说是此行的另一个惊喜,就像彭先生自己调侃的那样,许多著名景区都是去之前满心期待,看过后不过如此,而莫高窟却在看过以后比从前想象得更有吸引力。尤其是安排的两场讲座,深入浅出地介绍了敦煌和莫高窟壁画以及一系列针对性研究,我也这才知道在敦煌搞研究不是绝仅仅做一些保护工作,那些壁画蕴含的内容更不仅仅是表面的美观。大抵在去敦煌之前,听闻那些关于敦煌学的名人轶事相关,无外乎对于艺术产生巨大影响的壁画和作为出土文献材料的藏经洞书卷,真的参观了莫高窟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包括经变画这样研究专著都出版了不少的学术领域我都竟是第一次听说,乃至各朝代各时期的塑像、壁画风格迥异,题材多样,也让人大开眼界。具体参观的过程中,更有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小细节,如氧化变色的铅彩,颜色鲜艳持久的青金石染料,西夏工艺精湛的贴金,乃至早期菩萨的蝌蚪胡,隋代飘逸轻盈的飞天,有东方蒙娜丽莎之称、会因光照而显现出神秘微笑的塑像,等等等等,尤其是还能听到讲解员对着壁画讲起各个经变画、故事画里的佛教故事,更能看出壁画人物的活灵活现。
不同于一般旅游团的安排,我们在莫高窟景区内留宿一夜,前后两天都可以安排参观洞窟,参观中还有不少特窟,即便如此,临走时仍有太多都没有看到的怅然。何况走马观花地看窟,还来不及把任何一副壁画彻头彻尾地弄清楚,总觉得再多看几眼就又会发现什么有趣的细节,这大概也是莫高窟能吸引人来了一次又一次的魅力所在。讲解员笑着调侃说,国家领导人来参观都只能批八个窟呢,有些特窟不能对外开放,连工作了两年的解说员都没进去看过。
莫高窟的壁画保护工作如今也步入正规,能开放的窟基本都很“安全”了,也仍有一些窟在“闭关”修缮中,讲解员说,早年抢救性保护时,不得已用一些粗暴的方法固定塑像和壁画,被批评为破坏性保护,但这说法也不客观,因为那时候若不赶紧加固一下,就整个塌掉了,更别说进一步保护。如今的保护工作已经有了很大提高乃至丰富的经验积累,在敦煌的工作人员都可以到其他遗址去做指导了。在展出中,我们也看到了历代敦煌研究保护人员的画像集合,更有他们的相关著作展示,让人感觉到敦煌研究如今的兴盛。不过另一方面,保护终究不能完全地拖住无情的时间,解说员照着一些氧化较轻、还能看出昔日鲜艳色彩的壁画,不无感慨地说,再过几十年,这些就也会氧化掉色了,以后参观的人很可能连今日的景象也看不到了。
繁华与没落作为一对反义词,却共同成就了莫高窟,因为长久的繁华而积累下来的艺术,又因为没落而无人打扰地封存。许多人为它的繁华不再而感到惋惜,但生命本身就是要不断代谢不断更新,就像王道士试图让它复兴时所重修的那些塑像一样,反而失去了旧有的价值,唯有仿佛戛然而止的没落,才让它得以用古老的面目示人。繁华有繁华的价值,没落有没落的意义,而遥遥想见那些曾经虔诚礼佛的古人,带着怎样对于转瞬即逝的色相的祈求,证得空义,只留下佛国净土的梦幻历尽沧桑。
大概真的是去过以后,才觉得莫高窟是一个即使学校没有组织安排,自己也要抽空去一次的地方,这样一想,便更能体会到学院组织的幸运,尤其是能听到两场让人受益匪浅的讲座,确实是普通游客难以企及的,而自己起初听说出来玩还要听讲座,甚至还有一点不情愿,没想到老师讲的远比我预想中有趣得多,不禁也有点小惭愧。而在即将毕业的大四和老师同学一起经历这样一场旅行,更带上了一点特殊的纪念意义,就连在火车上等时间打打桌游都透着一股愉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