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授是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始他的讲座的——他并没有直入正题,而是从自己转向神学的因缘说起。
在林教授刚刚考入台湾大学哲学学院的时候,那里正好因为观念纷争而一年开除了八个老师;而系主任轻描淡写的态度则使得他异常震惊,深刻体味到光学问不足以改变人性人心,因此他慢慢回归基督教信仰——之所以用“回归”这个词,是因为他们家族中从曾祖母起世代便有基督教信仰。
在经历对哲学的失望之后,林教授再一次联考,考上了台湾的著名医学院阳明大学。然而,这又在他心中引起了矛盾的挣扎——医生能帮助人的身体,但除了身体,人还有其它需要,医生如何帮得了?真正促使他作出决定的则是同学在实习过程中遇到的一件事:他费劲千辛万苦拯救了一名自杀的青年,然而青年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先生,你救我干什么?林教授终于觉察,作为医生,他有自己无能为力的地方。那句“你就我干什么”,不只是抱怨,更多是抗议!林教授发觉自己对于生命远比对身体的存在更有兴趣,而人生只能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因此,他选择进入台湾神学院,开始自己体察生命的历程。当他于1990年在杜宾根大学得到神学博士学位后,他回到台湾教育神学;而直到97年,他才在教学过程中逐渐了解到哲学的重要,因为哲学虽然没能直接帮助人、指导人,但是可以很好地厘清问题的头绪。他又考入诺丁汉大学进修哲学诠释学,而他的关怀则是教育。
最近十年,他又了解到中国古典思想的重要。而在他看来,这其中最难是关联到人生的体验,历史和字面的理解都不太难。林教授说道,中国历史上缺失启蒙时期,而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型有四五百年,这其中累积了许多现代化的智慧。武汉大学哲学院对于启蒙运动的重视,与他自己的学术兴趣相吻合,而这其中关切到的不只是学术,亦是人生体验。
什么是宗教信仰?在简要叙述完自己的学术之路之后,林教授抛出了这样的问题。在他看来,宗教信仰与极限意识的觉醒大大相关。所谓极限意识,就是觉察自己能力的有限、自己存在环境之限制、生命之有限与产生神圣意识。神圣意识伴随极限意识而来,是于超越者的觉醒,通常通过尊宠敬拜戒慎恐惧来表达,也表现在绝对依赖与狂喜忘我。二者相加,便是一种信仰的开始。
当今全世界已有20亿人基督徒,过去两千年来基督宗教已与西方哲学、文化、艺术密不可分。而中国文化则是超越五千年历史的文化,在其它古老文化丧失的情况下,它一枝独秀于东方。基督信仰与中国文化的会遇是文化史上重要的大事,然而双方似未曾真正深入对话而大放异彩。每次会遇经常带来许多误解。基督信仰虽然在西方世界传播了将近两千年,不过犹太基督宗教却起源于巴勒斯坦;而进入21世纪,其传播重心由西向东由北而南,刻板印象中的西方洋教将不再有意义,其诠释角色也逐渐转向非西方世界。西方诠释重逻辑,而我们的叙述重故事,这无疑能丰富其宗教内容。因此,在全球化脚步不断加速的今日,期盼犹太基督宗教与儒学对话对人的关注成为对话焦点。
中国哲学史的特色是人文主义,但此种人文主义并不否认或忽略天的意义,有着天人合一的主张。杜维明、陈荣捷等人,甚至曾经以“终极关怀”描述儒学宗教性。关于“终极关怀”,当代神学家蒂利希使用终极关怀讨论宗教信仰,他认为这是一种深层的存在体验,用以描述其关切之迫切,强调其重要性,先于存在本身。蒂利希使用被动式表达这种关怀说,我们的终极关怀是那决定我们存在或不存在者。人被卷入,身不由主地决定我们的那种生命体验。杜维明认为儒学中也有这样的表达。终极关怀特质则是,不容许任何片刻的冷漠与遗忘,而必得是无止尽的热情。
我们可以把成为宗教人的儒家取向界定为一种终极的自我转化,人虽然束缚于大地,但却力求超越人身与天结合。人文主义并非以人为绝对的中心,儒家追求天人一体反而是基于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
在条梳完儒学的宗教性之后,林教授又试图让我们理清宗教信仰与伦理道德之间的关系。
林教授曾经写有一篇论文,叫做《基督宗教视野中的东亚儒学传统:以信仰与道德的分际为中心》,在这其中,他将讨论宗教信仰与伦理道德优先性的问题简化为:爱人与敬天孰先孰后?是从道德人出发而成为一个宗教人,还是自宗教人出发应用于道德人?
事实上,道德人成分较多者常有宗教情怀,使其在承担道德使命的同时有其割舍放手的超越解脱之道。天,便可以看成是一种宗教信仰,孔子总结周初以来对天的宗教信仰,转化成为人的心性修养之伦理道德,这是从宗教出发而走向道德性的弘扬,黄俊杰先生就有着类似的观点:孔子在伦理道德等有限性的践履中,体证了无限性的生命意识又导引作为有限性的存在,从信仰到道德,又从道德到信仰,二者成为循环,无孰先孰后之分。
在林教授看来,这种回环,是可供儒学与基督教进行对话之处。在此回环的架构下,儒学强调人对天的开放性,与内在即超越,以天代神;基督教主张天而人,也涵盖人而天,双方有很大的对话空间。但其中亦有着矛盾:儒学中强调伦理道德过多,而终极的外在超越不够,需要虚心体察。
对于中西方的对话,林教授的展望则是,各家学者互通,打破知识限制和体验层面的限制。他语重心长的教导我们说:越通西方就能越通中国,越通中国也就越通西方,鼓励国学院的同学为中西方文化交流做出自己的贡献。